中年以后，常在梦里梦见掉了牙齿，甚至一颗又一颗，多米诺骨牌一样，全掉光了。有一次，也是这样的梦，醒来后，揪心疼痛，披衣起床，看夜雾正凝结成霜。

　　母亲说过，梦见上牙脱落，是亲人不好的兆头，下牙脱落，是疾病的预示。所以，我对梦见牙齿脱落这事儿，敏感而脆弱。我知道，我飘摇在浩大的天宇之间，如一张纸在风中那么薄，最终，一些东西要离我而去，剩下我与白茫茫的世界告别。

　　在那些人骨化石里，最顽强留下的，依然是人的牙齿。你看那呼喊的寂寞造型，俨然生命里切合的齿轮，在苍凉的岁月深处，一直咬紧牙关，成就了千年万年的化石。有一次在野外挖野菜，一锄头挖下去，竟挖出一块人的头骨来，张开着的头骨，那一排泛着白光的牙齿，像是还在喊话。我震惊不已，赶紧用土掩埋了头骨，慌忙逃离，我怕那牙齿突然喊出声音来。

　　一个人的牙齿，在28—32颗之间。可大多数人，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颗牙齿。我也是在21岁那年，和一个有一颗小虎牙的女子恋爱，在一次亲吻以后，我求她帮我数一数嘴里有多少颗牙。她掰开我的嘴，睁大眼睛开始数：“1、2、3……29”，数到29时，戛然而止。从此我知道了，我就靠这29颗牙齿，咀嚼着我的人生。而还有一个女人，她就是我母亲。她告诉过我，我是在第7个月，长出了第一颗乳牙。在6岁那年，第一颗乳牙掉落，母亲让我把它扔到房顶上，在一个少年的心中，我就有一种别离的凄然。大约是在三个月以后，我去寻找过那颗牙，却没了踪影，它是被风吹跑了，还是……

　　乳牙一一掉落，从此开始恒牙的生长。牙齿的生长，多富有人生的况味，那些乳牙咀嚼的东西，只是哺育我们初尝人世时的养分，最后得让位给恒牙，来喂养漫长的岁月。

　　我用29颗牙，咀嚼着来自大地之手奉上的食物，吞咽下去，然后消化，维持着生命。这么多年，和亲人、和朋友、和陌生的旅者、萍水相逢的人，一起吃过多少次饭，牙齿一直忙碌着，却被我简单地忽视，然而又天天记得，早晨、晚间的刷牙，就是一次次对牙齿的爱怜行为。说一个人生气了，有气得咬牙的说法。这么多年来，哪怕是和最亲的人，我也有过气得咬牙的举动。这就好比和舌头的整日亲昵，也有牙齿把舌头咬出了血的时刻。我总是惊讶于舌头的自我愈合功能。相依为命、相濡以沫，说的就是牙齿和舌头的关系。

　　37岁那年，我患牙病，深夜里痛得惊醒。这倒没什么，牙齿还在呢。39岁那年秋天，我真掉了一颗牙齿。起初，摇摇欲坠，我却舍不得拔牙。我知道，在这个年纪，一拔，一颗牙齿就是永别。在一个下午，它实在是坚持不住了，连血也没有流一点，牙齿就脱落了。我突然难过极了，用力包住嘴，含住牙，我不想吐出来，我想靠这样的坚持，那颗牙，再次神奇地回归到我的牙床上。

　　最后，我把掉落的这颗牙齿，摊在掌心。我凝望着它，想起它陪伴我咀嚼的多年岁月，我内心的一些苦楚，我的有苦难言，甚至恶语相向，我和相爱人的缠绵、对一些东西的撕咬、对生活的沙哑吟唱，牙齿是做了见证的啊。

　　如何处理这颗牙齿，我琢磨了好久。最后，我独自来到大河边，把这颗牙齿抛向奔腾的河流。我回家告诉爱人，我掉了一颗牙齿，她笑了笑，还有28颗嘛。我却一把抱住她，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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